謝哲青
by 謝哲青

許多人對長崎的印象,大概離不開甜而不膩的蜂蜜蛋糕,坐擁繁華港市的百萬夜景,與1945年那場原子浩劫,更深入的,或許也知道那座風格詭異的軍艦島。除此以外,長崎還有什麼呢?

走出長崎本線車站,往原爆資料館的方向前進,你會看到一座造型獨特的建築。首先,映入眼簾的,是具有強烈加泰隆尼亞風格的建築「日本二十六聖人紀念館」,對新藝術風格大師安東尼・高第(Antoni Gaudí)十分敬仰的今井兼次,大量借用高第・聖家堂(Sagrada Família)特有的曲面設計與絢麗的馬賽克拼貼,讓紀念館與周遭環境相襯之下顯得異類突兀。紀念館前則設置一面由雕塑家舟越保武所製作的紀念碑,26位聖人金屬鑲嵌塑像一字排開,肅穆莊嚴的臉孔訴說著一段血淚斑駁的陳年遺事。

日本二十六聖人紀念館外觀(左)與內部(右)

莊嚴肅穆的二十六聖人紀念碑

1596年10月,從馬尼拉出發的西班牙商船「聖菲利浦號」,在前往墨西哥的航程中慘遭颱風襲擊,最終被迫擱淺於四國・土佐(今天的高知縣)海岸。不過,真正的悲劇尚未發生,當地官員下令扣押商船上的所有物品,根據《土佐物語》記載,氣急敗壞的船員們為了爭一口氣,指著船上的世界地圖說:「從這裡,這裡,還有這裡,全部都是西班牙的殖民地!日本,就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點而已。每到一個新的土地,我國國王總會先派遣神父修士們前去傳佈基督信仰。如果當地人友善對待,我們也會與他們保持良善友誼。相反地,如果他們遭人欺負…國王就派遣大軍,一舉將異教徒殲滅!」

消息傳到坐鎮大阪的豐臣秀吉,憤怒自然不在話下。1596年12月8日,秀吉下令逮捕京阪地區以方濟會士為主的基督徒,總計24名,其中包括以伯多祿神父為首的6名方濟會小兄弟與3名耶穌會士,多半是在醫院與修道院工作的方濟會成員。

電影《沈默》中,遭到逮捕的傳教士與基督徒被關在木製牢房裡

在《沉默之後》一書中也提及:

首先,他們被押至京都熙來攘往的「一条戾橋」附近,當眾削去耳垂,然後被兩兩反綁上牛車,在繁華的京阪市中心遊行示眾。

接下來,秀吉為了殺雞儆猴,命官兵一路押解信眾,以徒步方式前往基督徒人口最多的長崎接受死刑。從京都到長崎,近一千公里的迢迢長路;當時正值隆冬,狂風暴雪讓人寸步難行,他們卻因自己能仿效耶穌走上苦路而心悅喜樂。向來以辯才聞名的耶穌會士三木・保祿一路宣講福音,直至十字架上的最後一刻。途中,兩名沿路跟隨照料的基督徒自願加入,最終殉道人數遂成了26名。

1597年2月5日,這26人被帶往長崎西坂山丘,全體遭到劊子手以長槍刺穿兩腋的方式身亡殉教。行刑地點,也就是紀念館的位置所在。

二十六聖人殉教圖

沈默》中基督徒被綁在十字架上遭受水刑之苦

站在二十六聖人紀念碑前,剛毅樸質的線條,構築出信仰堅韌的面貌。我常想,是怎樣的「相信」,讓他們可以如此激昂慷慨?又是怎樣的「篤定」,讓信徒們可以如此從容赴義?

1614年1月24日,德川家康頒布「禁教令」,正式禁止「邪宗」基督信仰,並下令驅逐所有外國傳教士及具有影響力的主要基督徒,不准他們再踏上日本列島。

基督徒的苦難才正要開始,根據耶穌會的紀錄,德川幕府僅以三艘破舊的小型中國帆船,來驅逐全國信徒。乘客所受的待遇比牲畜還不如,甚至,因為船艙空間不足,女人與小孩還被綑綁吊在船外。

時局如此艱險,還是有一群西方傳教士懷抱著殉道決心選擇留下。他們分別是27位耶穌會士、7位道明會士、7位方濟會士、1位奧斯定會士、以及5位教區神父。這群人白天隱藏在信眾家中,晚上則偽裝成農民,暗中走訪社區,施行聖事,照顧孤苦無依的羊群。電影《沈默》耶穌會士克里斯多夫・費雷拉(Cristóvão Ferreira),正是偷偷留下的外國傳教士之一。

連恩尼遜飾演遭到迫害的傳教士費雷拉

亞當崔佛(左)與安德魯加菲爾德(右)飾演前來尋找恩師費雷拉的兩位年輕傳教士

變本加厲的宗教迫害,痛徹心扉的人性抉擇,這正是《沈默》的時代背景。導演馬丁史柯西斯在醞釀多年之後,追尋遠藤周作的文字脈絡,重新以影像詮譯這段血淚斑斑的過往。不同於原著小說,遠藤周作以文字去爬梳西方天主教信仰與日本文化的矛盾衝突,而馬丁史柯西斯則選擇以電影鋪陳苦難與救贖,這是東西方文化本質上的差異,更是創作者對相同命題,卻有各自闡述的絕佳典範。

馬丁史柯西斯在70歲之後,製作《沈默》,不僅是導演對信仰思考的總回顧,更透過電影回應人生的終極追尋:「什麼是信仰?上帝是否存在?」

對於劇中神父而言,在沉默中堅守信仰,在黑暗中保持信念。生命的本身,就是死蔭的幽谷。馬丁史柯西斯透過電影告訴我們,真正的信仰,不在流俗形式的循規蹈矩,而在無人能見的靜默之中。

馬丁史柯西斯的《沈默》,對我來說,像是海明威的《渡河入林》一樣,雖然不是風雨名山的終身代表,卻是我們窺探大師心靈的精采作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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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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